學界傳統上還有一種看法,認為「語言、思想、現實,三者密不可分」。*註25其實,在北美的學界傳統中,文化研究早就跟人類學結下不解之緣。*註26像區別「位/非位」的這些語言學方法,不僅廣泛應用於音系學和詞形學研究,而且也應用於文化研究中。*註27難怪奈達和他的同事會再進一步,明白有效的傳意,包括有效的翻譯,不僅聯繫到對語言學的深入了解,同時也聯繫到對文化問題的深入了解。


*註25-Regna Darnell,〈總論美洲派人類學:從美洲民族局到鮑亞士派的一些脈絡〉(Theorizing Americanist Anthropology: Continuities from the B.A.E. to the Boasians),載Valentine & Darnell編,《總論美洲派傳統》,頁46。

*註26-同上,頁47。

*註27-Stephen O. Murray〈美洲派人類學研究在三十和四十年代並非沉寂了〉(The Non-eclipse of Americanist Anthropology during the 1930s and 1940s),載Valentine & Darnell編,《總論美洲派傳統》,頁59。

《實用人類學》期刊


奈達為了幫助宣教士提高工作效率,使他們的翻譯工作更有成效,就在一九五四年出版了《風俗與文化》。此外,他和同事還說服美國聖經公會創辦一份專門討論文化問題的期刊,名為《實用人類學》。從一九五三年創刊以來,這份期刊連續出版了十九年,主要的撰稿人就是奈達、美國聖經公會的同事以及經常與奈達合作的學者,如斯莫利、雷伯恩、旺德利、泰伯、洛溫等等。人類學家懷特曼這樣讚揚他們的成就:


他們在這份期刊中,探討了人類學的全部領域,並且證明,只要我們要把福音與某個人類群體的文化背景認真地結合起來,人類學研究的成果就是相當有用的;當你那樣做的時候,教會就會增長,《聖經》的話語會變得有意義,宣教士也會從中找到多條途徑,與當地人更有效地建立關係。


我猜,訂閱《實用人類學》這份期刊的讀者曾經一度多達四千人,非常受歡迎。期刊每年出六期,而奈達就是背後的天才。(來自與懷特曼的訪談〔2000年9月21日〕)


十九年後,奈達與當時的主編泰伯覺得任務已經完成了。他們的原意是藉著這本學術期刊,培養宣教士對文化問題有敏銳的觸覺。如今,既然效果已經達到,聖經公會就可以功成身退了。於是,《實用人類學》期刊就由美國宣教學會接辦,改名為《宣教學》期刊,新的主編蒂皮特(Allen Tippett)也是一位人類學家。六年後,懷特曼作了該刊的主編,他在自己的第一篇「編者話」中寫道:「我們仍然走在《實用人類學》期刊所開創的道路上,而且,只要我仍然是主編,我們就會繼續採用人類學的觀點,證明教會如果深深扎根於當地的文化背景中,就會更加蓬勃地增長。」(來自與懷特曼的訪談〔2000年9月21日〕)


桑內對這段話一定深有共鳴。他指出,宣教士雖然帶著滿腔熱忱走到工場上,在異族文化中工作,但是,他們常常沒有多走一步。這一步非常必要,就是發現在他們要做的事情中有著怎樣的邏輯,而這個邏輯要求他們必須積極投入當地文化。桑內解釋說,譬如,當翻譯《聖經》的時候,已經假設上帝在這個文化裏面,否則根本不可能翻譯上帝的那些名字,也不可能翻譯其他神學概念。這種對待文化的態度非常積極樂觀。然而,大多數宣教士都受一些文化禁忌攔阻,未能明白這一點,因此無法用積極的態度去接觸當地的文化(來自與桑內的訪談〔2000年9月28日〕)。


桑內認為,《實用人類學》期刊就明確地在處理這個問題。就在聖經公會捨棄由宣教士翻譯《聖經》的模式,把責任交給母語翻譯員的同時,《實用人類學》也停刊了。桑內認為,這兩件事並非巧合,因為《實用人類學》期刊的目的本來就是教育宣教士翻譯員。基於同樣的原因,奈達也從未覺得需要修訂或再版《風俗與文化》這本書。不過,桑內又說,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多元文化的觀念在美國日益盛行,恐怕又需要另一份《實用人類學》期刊來指導牧者和基督徒了。


《風俗與文化》


奈達僅用六個星期就寫完了《風俗與文化》(1954)這本書。他憶述當時寫書的情形:「我在腦海中構思這本書有好一段日子。我會寫下一些筆記,列出每章大綱,把所有的資料都放在公事包裏,每次出外工作都帶在身邊。那一次,我坐飛機往巴西,有兩個不同的工作坊在等我,大約要花兩個月的時間。當時還是五十年代初,機票很貴,也不像今天這樣方便。」奈達好不容易到達巴西,結果卻發現,其中一個工作坊不知是取消還是延期了。於是,他突然有將近六個星期的時間,手頭沒甚麼事要做。奈達後來對懷特曼說:「就這樣,我自己住進一家旅館,開始寫作。」(來自與懷特曼的訪談〔2000年9月21日〕)


風俗與文化》就是奈達在那樣專心致志的情況下寫出來的,雖然寫作時間很短,卻是奈達多年努力的結晶。在這之前,奈達花了超過十年的時間,收集各種見聞,觀察世界各地的人,從中總結出一套清晰的原則,說明怎樣才能最有效地與不同文化的人溝通,在不同文化中工作。


一位評論家很讚賞《風俗與文化》,但他覺得美中不足之處,就是奈達沒有清楚列明書中的所有資料來源。但怎麼可能呢?所有這些資料都是從他自己的筆記和觀察中得來的。


更多文化研究


有關傳意、文化和宣教的關係,奈達還寫了另外兩本書,反映了他工作的目標和使命。一本是《信息與宣教:傳遞基督信仰的表達》(Message and Mission: the Communication of the Christian Faith),一九六○年由哈珀兄弟出版社(Harper & Brothers)出版。在這本書中,奈達討論了種種宗教現象,特別是各類宗教習俗、宗教信仰以及相應的行為。奈達表示,他的目的首先是向讀者介紹傳意的原則和步驟,然後,他就著重討論這些原則和步驟與傳遞基督信仰之間的關係。


在這本書中,奈達比較了兩種宣教方法,一種是他稱為「共通點」(the common ground)的方法,他覺得這種方法效用不大;另一種叫作「接觸點」(point of contact)的方法,他認為這種方法效果更好。因為宗教信仰本身是一個完整的系統,信仰裏面的元素只有作為完整系統的一部分時,才具有重要性;人不可能把信仰裏的某個元素與整個信仰分開,這樣的話,信仰其實已經變了質。因此,如果像一些宣教學家所倡議的那樣,試圖在當地文化的信仰體制中尋找一些與基督信仰的共同元素,藉此進行宣教工作,這是不切實際的。不過,如果能夠辨別不同的信仰系統具有哪些共同元素,或者找到這些信仰系統的接觸點,卻能為表達基督信仰的獨特之處奠定基礎。


另外一本書是《跨文化宗教:基督信仰傳遞研究》(Religion across Cultures: A Study in the Communication of Christian Faith),一九六八年由哈珀與羅氏出版社(Harper & Row)出版。奈達在前言中表示,這本書不僅超越了《風俗與文化》,也超越了《信息與宣教》。因為《風俗與文化》探討傳意過程中的人類學背景,《信息與宣教》從宣教的角度探討傳意技巧,而在這本書中,奈達則主要探討傳意過程中普遍存在的心理學因素和動態因素。因此,奈達在書中著重討論例如性、飢餓這些普遍的人類需要,說明這些需要怎樣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宗教中表現出來。


無論是一九五四年出版的《風俗與文化》,還是一九六○年出版的《信息與宣教》,都清晰表明了奈達一切工作背後的宗旨,就是要跨越所有文化和語言的障礙,有效地傳遞福音。*註28特別是《風俗與文化》這本書,問世已近五十年,至今仍然是許多神學院宣教學課程的參考課本。懷特曼發現,他的學生常常為書中的真知灼見、豐富的闡述和例證而驚歎不已;不僅如此,書中還講述了大量的奇聞軼事,讓學生深刻地體會到,要成為優秀的宣教士,就必須成為優秀的人類學家(來自與懷特曼的訪談〔2000年9月21日〕)。


*註28-North,〈尤金.奈達的成就〉,頁xi。

說起奈達,大家一般都會說,他是把語言學應用於翻譯的人。這並沒有錯,不過,在奈達構思翻譯理論的過程中,他對文化的認識其實對他整個構思極為重要。因此,翻譯研究學者巴斯內特女士(Susan Bassnett)把奈達列入翻譯研究的文化研究時期是對的。*註29


*註29-Susan Bassnett,〈文化研究怎麼轉以翻譯為重心〉(The Translation Turn in Cultural Studies),載Susan Bassnett & André Lefevere編,《文化構建:文學翻譯論集》(Constructing Cultures: Essay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 Clevedon, U.K.: Multilingual Matters, 1988),頁131。

奈達曾經擔心,他這樣強調文化人類學,也許會引起一些人的誤解,認為他試圖以此為手段來操縱別人,讓人按照他所要的某種方式來行動,或者做一些他們本來不會做的事情。但是,奈達指出,「恰恰相反,人類學最基本的價值是改變我們自己,而不是改變別人」。*註30


*註30-Nida,〈我在宣教工作中的朝聖之旅〉,頁64。

一個新機構


一九三九年,荷蘭聖經公會成立一百二十五週年。來自美國、英國、蘇格蘭、荷蘭、挪威、法國各聖經公會的代表濟濟一堂,聚集在荷蘭的烏斯敦(Woudschoten)。大家認為,各地聖經公會應當聯合起來,齊心協力分發《聖經》,但又擔心這樣做不能確保譯本的素質。最後,各聖經公會的代表一致同意,成立聖經公會委員會(Council of Bible Societies)。*註31就在這次歷史性的會議結束五天後,德國入侵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剛剛開始的合作被迫中斷。


*註31-Robertson,《把道帶到世上各方》,頁9。

戰爭期間,歐洲的《聖經》出版工作大受打擊。因此,戰爭一結束,美國聖經公會就盡力向歐洲地區的聖經公會提供援助。他們給德國送去了印刷機和折紙機;一九四七年,又向德國的造紙廠送去五百五十噸亞硫酸鹽紙漿,好讓他們能造出紙來,印製一百萬本《聖經》;此外,美國聖經公會又著手印製了二十五萬本德文《聖經》及九十萬本德文《新約聖經》,還準備了俄文《聖經》和希臘文《聖經》,以及《新約聖經》,送往俄羅斯地區。*註32


*註32-Taylor,《給世界的翅膀》,頁130。

由於《聖經》在歐洲嚴重短缺,一九四六年五月六日至九日,十三個聖經公會在英國海沃茲希思的埃爾芬蘇厄德會議中心(Elfinsward Conference House)舉行會議。美國聖經公會代表團的成員中有奈達;當時,奈達加入聖經公會才兩年時間。與會代表決定成立聯合聖經公會,用以協調全球的工作,更有效地分享資源;至於各地區的聖經公會,仍然保留自主權。但是,對於英國及海外聖經公會和美國聖經公會來說,由於他們在本土以外已經有廣泛的影響力,所以他們其實是把一部分權力讓給新成立的聯合聖經公會。例如,在過去,規模較大、資金比較充裕的聖經公會可以直接資助非洲和亞洲的事工,從而在這些地區保持很大的影響力,但如今,他們得把款項撥給聯合聖經公會的基金,然後再由聯合聖經公會按照全球需要的優先次序,把款項分配到不同的地區。


新的合作方式產生了一個專門負責翻譯計劃的新部門,這個部門最後發展成聯合聖經公會翻譯委員會。以前,美國、英國、荷蘭、蘇格蘭的聖經公會都只在與該國有歷史淵源的地區工作,幫助那些地區的翻譯員,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聯合聖經公會成立好幾年之後。一九四七年,聯合聖經公會在荷蘭的烏斯敦,也就是一九三九年會議的同一個地點,開會討論《聖經》翻譯的問題。最後,與會代表達成共識,由聯合聖經公會為翻譯員出版一些輔助讀物,於是就有了《聖經翻譯員》這份期刊。


奈達承擔起領導聯合聖經公會翻譯委員會的任務,帶領《聖經》翻譯工作步入更加合一的新局面。*註33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有的聖經公會本來管理著某些地區的翻譯工作,如今卻失去了這種影響力,難免為此心存不滿;還有許多聖經公會,不肯用奈達提出的方式協助翻譯員,尤其是英國及海外聖經公會,他們繼續堅持在倫敦、而不在工場上審核譯稿,又不肯接受奈達的翻譯方法,因為這種方法強調意義而不強調形式。然而,這些都攔不住奈達。羅伯特.泰勒在回顧這段工作的時候說:「奈達很有技巧,而且他倡導的翻譯方法顯然是正確的,所以別人再怎麼反對,也終歸是徒勞。」*註34


*註33-同上,頁133。

*註34-同上。

奈達的翻譯顧問團隊不斷增添新成員,他又鼓勵其他聖經公會也聘用翻譯顧問。終於,荷蘭聖經公會和英國及海外聖經公會也開始招募一些翻譯顧問,派他們到工場上。不過,這些顧問都由自己所屬地區的聖經公會委派,並受該地區的聖經公會管理。因此,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把翻譯計劃的管理權由聯合聖經公會下放給各個地區。一九七○年,聯合聖經公會在亞太區、美洲、歐洲和非洲開設地區中心(Regional Centers),並在每個地區委派一名地區翻譯統籌,而雷伯恩則受命統籌全球《聖經》翻譯事工;事實上,這是他在一年前一直在做的工作。奈達則擔任聯合聖經公會翻譯研究統籌(UBS translations research coordinator),他擔當了這個職位後,不僅可以鼓勵工場上的翻譯顧問從事研究,而且還能統籌各項出版計劃,為翻譯員編寫輔助資料和學術書刊。


「聯合聖經公會翻譯小組委員會」負責任命翻譯顧問,而地區翻譯統籌則負責管理這些翻譯顧問的工作。翻譯顧問的薪金由他們所屬的聖經公會發放,但款項則從聯合聖經公會的預算中支付,薪金數額也依據聯合聖經公會為員工制定的薪酬等級標準來計算。雷伯恩是從美國聖經公會轉到聯合聖經公會的,改變身份以後,他覺得束縛減少了。他在自傳中寫道:「如今,我不再代表美國聖經公會或荷蘭聖經公會,我是代表一個國際性的團契在工作。」*註35


*註35-Reyburn,〈勇闖巴別塔〉。

一九七○年,聯合聖經公會翻譯部門開始正式運作。在那些擁有獨立聖經公會的地區,翻譯計劃當然由該地區的聖經公會管理,但譯本的素質卻由聯合聖經公會委派或認可的翻譯顧問負責監督;而在那些尚未成立聖經公會的地區,通常就主要由聯合聖經公會管理那些翻譯計劃。然而,隨著越來越多的地區辦事處轉變為獨立的聖經公會,這種模式逐漸改變為由該地區的聖經公會負責翻譯工作,而聯合聖經公會的地區中心則繼續提供資助。


慢慢地,越來越多地區的聖經公會開始聘用本地翻譯顧問,讓他們在自己的地區工作,例如南非、印度、印尼、澳洲、尼日利亞、加納等等。這些翻譯顧問是該地區的聖經公會的員工,但是,聯合聖經公會的地區翻譯統籌仍會負責培訓他們,確保他們的工作達到聯合聖經公會規定的全球水準。在那些依然由聯合聖經公會派駐翻譯顧問的國家,翻譯顧問主要負責控制譯本的素質,協助該地區的聖經公會培訓翻譯員,幫助他們解決難題,並在出版哪些譯本方面向該地區的聖經公會提供建議。


起初,奈達是孤軍奮戰;但是從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他開始招募翻譯顧問一起工作。今天,在聯合聖經公會和各地區的聖經公會中,已經有大約七十名翻譯顧問,他們各自負責好幾個翻譯項目,不同於只在一種語言中工作的翻譯員。他們為世界各地大約八百六十五個翻譯項目提供協助。


到一九七五年,雷伯恩覺得各地區的工作已經成熟,不再需要他來統籌全球《聖經》翻譯事工統籌,於是重返工場作翻譯顧問。奈達亦辭去翻譯研究統籌的職位,轉而擔任美國聖經公會的翻譯顧問。奈達繼續寫作和演講,不過,除了自己的研究項目和《當代英文譯本》外,他已經很少直接參與協助翻譯員。後來,聯合聖經公會卻設了「聖經翻譯事工統籌」(Translation Services Coordinator)一職,負責管理全球翻譯團隊的工作素質。


聯合聖經公會的發展方向


一九九六年是聯合聖經公會成立五十週年,而羅伯遜負責撰寫這五十年來的歷史,他在一九九五年曾訪問奈達。在這次訪談中,奈達列出了他在翻譯政策上倡導的八項要素。他認為,聯合聖經公會的翻譯政策要走向新的方向,這八項要素至關重要,最終能促使聖經公會達成目標。


1.各聖經公會要在《聖經》翻譯方面加強合作


2.與羅馬天主教和正教有更多的跨教派合作


3.聖經公會要特別針對翻譯員的需要,發展希臘文《新約聖經》文本的出版工作


4.推動「希伯來文《舊約聖經》文本企劃」


5.以《西班牙文大眾譯本》和《現代英文譯本》為範本,推廣大眾語言《聖經》譯本


6.培養更多翻譯顧問來協助世界各地的翻譯項目


7.為翻譯員編寫輔助資料,如經文彙編、主題索引、串珠參照系統、「解經翻譯指南叢書」等;


8.為讀者編寫一些特別的輔助資料,尤其包括研讀本《聖經》。*註36


這一連串構想聽起來可真是雄心勃勃,然而,奈達不僅自己心懷遠象,亦幫助別人看清楚這樣的遠象。就像羅伯遜所寫的那樣:「四十年來,這些想法所以能實行出來,就是因為有一個人緊緊抓牢這個遠象。在奈達離職的時候,這一系列構想的框架已經大體就緒,而且已經差不多實現了。」*註37


*註36-Robertson,《把道帶到世上各方》,頁59-60。

*註37-同上,頁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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