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今刚进入宫里，「水」就救过御膳厨房一次。某天，御膳厨房发现，许许多多的料理与食材，放了没多久，便全部变质有了臭味。宫女们急得团团转，四处打听是哪个步骤出了问题；然而，既不是食材不新鲜，也不是料理处理上有疏失，什么原因都考量过了，还是找不出真正的问题。后来他们发现，长今那一区所负责的食物，是唯一不会变质的料理，经询问之下，才终于找出原委。前一阵子，朝鲜王国下了一场从来没有过的大雨，所有的水都渗进了泥巴等脏物，御膳厨房宫女按照过往的经验，将这些水静置三天，使杂物沉淀，再将水舀出来使用。从前，这样的方法行得通，而且从来不曾导致食物变质；然而这一次的雨实在太大，有太多的杂物混进水中，静置三天也无法清除。长今因为出身卑微，从小就在穷困的环境中长大，喝的水和皇宫的清澈溪水、泉水一点也不一样，贫民老百姓所喝的水，往往都非常污秽肮脏，有很多很多的杂质。长今的妈妈便教过她，下过雨后的水，会比平常的水更脏、更浊，这时候若要拿来煮菜，就一定要先把水烧开后才能食用或饮用，不然会生病。长今记得母亲的叮咛，当她看到前几天下过雨，便想到这水一定要烧开后才能用，每天很早的时候起床，特别花上好几个时辰将当天要用的水煮开。她们所负责的料理，之所以没有变质的问题，都是长今的功劳。

另外有一回，长今已经成了医女。皇上突然生病昏倒，所有的御医和医女全都慌了手脚。皇上的症状和风寒极为类似，但是使用治疗风寒的方法，却完全不见改善，甚至还使病情恶化。所有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却是长今查出了病因。长今花了非常多的时间研究皇上所食用的料理、食物，所喝过的水，甚至到水的来源处去勘查。而长今查出来的原因，也的确就和水有关。原来那个时代的人，只有皇上有资格喝到牛奶，长今调查了生产这牛奶的乳牛，发现乳牛所喝的水，含有少量的雄黄。喝少量的雄黄无害，但是每天喝、每日喝，雄黄不断累积，无法代谢，就会开始有食物中毒的倾向，皇上就是因为喝牛奶里的雄黄喝得比别人多，才会得到这个一般人根本就不会得到的病。

和水有关的剧情还不只这样。制作凉面的水，如果选的对，可以让凉面在没有特别佐量的情况下，都香甜可口。出现大规模的传染病，大家都以为是接触传染，因此将生病的人完全隔离，慢慢却发现，被隔离的人，有的生病，有的却没有生病，仔细调查后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传染病，而是因为所吃的蔬菜，吸收了某些土壤里有问题之水的缘故。吃得多的人来不及代谢就中毒，吃得少的人因为代谢掉了，所以没有生病。

常常听说，人类有妥善治理这世界的责任。对基督徒来说，创世记更明明告诉我们，上帝交托给人类的一项重大任务，就是「治理这地」，成为他的管家，「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让我诧异的是，《大长今》提醒了我，治理这地的工作，原来也包括了要管理好「水」这个没有固定形体，甚至觉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事物。水的各样变质、各种内含物、各种因环境而导致的味道变化，竟然都有那么多的讲究，都需要用心地管理。

再进一步联想，治理这地的任务，要管理的会不会还有其它像水一样的东西？而身为一个出版人，「文字」会不会正是我要管理的「水」？我们有没有像大长今那样，了解「文字」的各种变化？清楚文字如何受到污染？知道如何将文字煮沸，使之不致危害他人？许许多多表面看来的混乱、纷争，社会上各样大大小小的问题，和「文字」这个如水一般看似不起眼，有能力「载舟与覆舟」的细小无形事物，究竟关连有多大？怎么找出「生病的文字」，好医治这个「生病的世代」？

文字和水真的很像。文字是流动的，是随时有变化的。文字是人类文明最根本的东西，妥善运用，可以把许许多多事物烹调成动人的美食，不论是小说、散文、、诗或专论。一旦被污染，文字可以将愤怒、怨恨、杀意、咒诅、绝望、欲望彻彻地地地带进我们身体，转化成一次又一次的暴力与攻击、嫉妒与狂妄、骄傲与贪婪。文字也很容易被轻忽，我们天天在用，却很少注意所用的到底纯不纯净，我们天天在喝、在听、在看，却很少意识到这些东西到底有害还是无害，变质了还是没有变质。

读到硬一点的书，就像遇到冰块，有耐心慢慢磨，再硬的书也会化成水。文字也可以熬汤药，虽然不好阅读不易下咽，却能医治病痛。有些文字加工加料，喝的时候甜甜蜜蜜，喝完却是愈来愈渴。人缺少了水，等于缺少了百分之七十的重量，全身干瘪；人缺少了文字，灵魂一样干瘪，少了百分之七十的力量？――我看不只。洗澡的时候，水能洗尽一身泥泞，心情乌烟瘴气的时候遇到文字，一样也有洗涤功能。水的纯净很花工夫，沉淀、消毒、过滤，文字工作就像在自来水厂上班，只是做的是文字的纯净工作。水可以让人浮起来，彷佛摆脱地心引力；文字也可以给我们翅膀，摆脱一切往下的堕落。水可以渗透进世界的各个角落，文字比水更有力量，灵魂的黑暗面也能流入。水、文字，水、文字，还可以有无穷的对比与想像……。

自己也是因为进入了文字出版工作，才愈来愈意识到文字那如水一般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一滴水，背后有无穷的故事，它们来自辽阔的大海，上过高耸的山巅，甚至在天空与鸟儿一同飞翔；一个字，也像一大片海洋，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生物，徜徉其中，总有数不完的惊喜。任何一个字来到你面前，你都要温良恭谦让，因为里面容纳了千万年来人类思想精华，看透了世间的沧海桑田。

好比十年前的我，读到「勇气」、「团体」、「舍己」、「复活」、「和好」这些文字，并不会有什么太多的感觉。我会念这几个字，知道怎么写，似乎也了解这些词的「定义」，所以我以为自己认识了它们。但是进了出版社，藉着某些作家的引导，我开始知道这些字词背后的海阔天空，突然之间，每个字都像放大了百万倍，如一座圣母峰般耸立在我眼前。它们支撑起我的生命，成了我生活的重心，是我思维边境的里程碑，像灯塔一般，指引我当行的路。

以前很好奇，为什么有人会把一个大大的书法字，挂在自己的家里或书房？现在慢慢知道，不是人家有问题，而是因为我太小看一个字的力量了，我以为一个字的意思，不过就是国语辞典里的定义（甚至只是求学时后国文课本里的解释条目），我是如此浅薄地看待一个字，自然不觉得有需要挂在家中。但是，文字是能孕育生命的，是有机的，是立体的，是有无穷意涵的，只是因为我的自以为是，因为我的轻忽，才看不见这些字的丰富，不知道字的价值。

正如大长今谨慎地研判每一滴水的味道、色泽、温度，我也应该更认真地体会每一个字的味道、色泽、温度。愈是我以为懂了的字，愈是需要我一再揣摩其背后的深意，这样，我所端上的文字料理，才不会失了味，让人生病。

哪天，如果您到我家，发现阿祥家墙上挂了「复活」这两个大大的书法字，还请不要太过介意^^

阿祥

Ps.
因为有这些思考，前阵子便和同事策划了一个「神国大长今」的活动，介绍了十多位女性作家，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一套管理文字的艺术与温柔，烹调出各式各样灵性料理，欢迎大家前往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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