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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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的奇想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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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奇想之年》这本书时(谢谢日光小孩),知道这是关于作者在丈夫过世,女儿重病时刻的纪录点滴,我不曾这样去读过一本哀伤的书,因为我总觉得,哀伤的经验是很个人的,对于人的哀伤,我通常表示尊重,且不随意去碰触(可能因为自己是习惯躲起来自我医治的人)。但在我阅读的时候,那些回溯的片段画面,那些拼命想串连起的时空记忆和顺序,却不断的提醒我一些过往的回忆。后来,我的外婆突然肠道阻塞开刀,住进加护病房,我又突然通过第一次面试,要过第二关,加上没办法停止的情绪,所以,我只好暂时的,把这本书关上,因为当时的我没有那个能力去看这本书,回忆太重,重到会没办法好好的过现在的生活。

但阅读此书而产生的这些破碎记忆,像是一张张陈旧相片浮出来的,是我对于我已经过世的阿公阿妈的残破印象。虽然,家中挂着两位老人的相片,现在还是可以看着他们,但是关于小时候与他们的记忆,却是片段且零碎。

可能也因为小时候,我们家住在台北,但是阿公和阿妈,和大多数的亲戚,都住在竹山,每年我们只有在过年的那几天,才会到竹山去过年,跟亲戚见面吃饭,一年只有一次的相处,自然也没有太多的印象。

而且在我小时候,回竹山去过年,虽然好玩,但也有好多的压力。我爸爸的兄弟姊妹们,只有我们家没有生儿子,在阿妈重男轻女的观念下,多少还是感受到好像自己不够好。而且,过年的期间也是特别的时候,我印象中我们回竹山过年前,都要去买一堆红色和粉红色的衣服和发饰,除了红色系的衣服之外,都是不够吉利的,所以一到阿公阿妈家,马上要经过阿妈利眼检查过,才会被阿妈称赞真漂亮。我小时候又很会晕车,在我爸爸还没钱买车的时候,我们都要坐客运回到竹山,每次都是晕个半死,相较起来,我还比较喜欢坐火车到高雄去舅舅家,至少那个路程我是不用受苦受难的。

到竹山,对小时候的我来说,好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有着听不太懂的语言(台语),有着讨厌的香烟味,老是要在大人要去拜拜时,自己溜去其他地方。不过,也只有回到竹山,才有阿公阿伯泡的好茶,只要说想喝,杯子里的茶水从来不会少,餐桌上也有香喷喷的竹笋排骨汤,除夕时,只要说「恭喜发财」就可以拿到红包,这时候又觉得自己好像在天堂一样。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就是会一直持续下去,永远。

直到小学大概五六年级的时候,阿妈因为肝硬化转肝癌开始治疗,起初我并没有被告知很多的资讯,直到阿妈住进台中某间医院的加护病房,我们家要在「不是过年」的时候到中南部去看他,我才意识到这件事情非同小可。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进加护病房,而且因为一次只能一个人进去,所以,我必须穿上隔离衣,一个人进去跟阿妈见面。其实,当时的我,在进去前脑筋一片空白,因为我不知道我该跟他说什么。想了很久,我记得当时我的脑中,突然浮现阿妈在乡下的厨房中,做红龟粿的样子,在那之前我很怕吃粿,因为草粿都是绿绿黑黑的颜色,我小时候不爱碰,但是那时当蒸笼一打开,冒着热气出来,颜色鲜艳,里面包着香甜花生的红龟粿出炉的时候,阿妈拿了一个给我,那时我觉得很幸福,也许是少数我感觉到,跟阿妈之间没有距离的时刻吧!所以,我进去短短的时间中,我只说了:「阿妈,你要赶快好起来,要做红龟粿给我吃喔!」其实,我永远没办法确定,阿妈有听懂我的国语吗?可能,只听懂阿妈两字而已,但从他的眼神中,我知道他是认得我的,这也是,我跟阿妈的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当我追想这段记忆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红色」,是阿妈当时限制我们穿着,也让我们感到压力的一个颜色,没想到在最后的时刻,竟然成为我对于跟阿妈之间相处回忆中,最幸福的时刻。其实,我以前一直不太确定,阿妈是否爱我,小时候的我,也不确定我是否真的爱他,但当阿妈突然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时,我知道,他在我心中,是有份量的。阿妈的丧礼,是用我不喜欢的民间宗教仪式办的,但在一刚开始进行的时候,我掉了眼泪,事后,被堂姐称赞「哭的真好」,这该是一件值得被称赞的事吗?我只知道,我第一次面对什么叫做「永远不会再见面」。

后来没过多久的时间,阿公的健康也出了状况,他的主动脉出现了动脉瘤,依照我当时的印象,这样的病其实可以开刀治疗,但是我的阿公当时身体太虚弱了,医生判断他无法接受手术,所以,只能在家中慢慢的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有天我放学回家,突然接到我爸从竹山打来的电话(竹山?我爸不是应该在上班吗?),跟我说,阿公快死了,所以他要留在竹山不回家。我一直记得我当时在电话中一直问,怎么可能?但我并不是很慌乱或是很伤心,我记得我好像在听一件,不太可能在「平常的一天」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是,当美国发生911事件时,我不经意看到电视,还以为那是某部电影的宣传短片;就好像是,作者也是在那么平常的一天,跟丈夫在餐桌上吃饭,然后…「就完了」。

在阿公过世后,我记得我在不断追想的是,最后一次跟阿公见面的情景。记得好一段时间,他常很虚弱的躺在床上,因为习俗的关系,不能出席阿妈的丧礼很伤心,但我们回去的那几天(也不是在过年的时间),阿公突然有精神起来,好像是要恢复健康一样,我听到有人私下说,也许这是回光返照,我知道这个成语的意思,但我还是很高兴可以见到阿公有精神。那一次,我的爷爷(我们都习惯称呼外公为爷爷)也跟我们一起回去,我记得,在大伯家的客厅,只有他们两位老人家,我在门口听到他们的谈话。我的爷爷跟我的阿公说,要信耶稣,他会给你平安,带你到永生的国度;阿公说,都拜这个好几十年了,大家都这样,不知道要怎么改。我的信仰是跟着爷爷的,从幼稚园起他带我走进教会,我就在成长的过程中,决定了这一生的信仰,所以,在当时我其实很单纯的希望我的阿公能说好,但我也知道,这是不容易的事情,所以我只是继续的在门外,但这段对话,一直让我印象深刻,可能,是一直有一股遗憾在心里吧!

在阿公的丧礼中,我又再次经历了一次,我实在无法认同的丧礼形式,难道不能够安静的追悼,一定要请孝女来哭的比我们大声?我只记得我被噪音震的实在受不了,很多的注意力都放在忍受上,而没办法好好想念他。

直到隔年的过年,我又回到了竹山,阿公阿妈的古厝里面空无一人,街道上的矮山型围篱上,没有阿公坐在上面和邻居闲话家常,而那把胡琴,阿公为了要听懂我们的国语,跑去老人大学上课,也顺便学会的胡琴,也不再响起乐音了。我曾经怀疑阿公去上课,到底是有没有学会国语阿?怎么会还是跟我和我妹说台语呢?后来才知道,他是听懂,但是还是希望我们要学学,所以还是要跟我们说台语。年纪小时,总以为自己可以获得很多的知识,也就懂了许多事情,但是,有人默默在背后,无声的爱和付出,不是只从表象或是言语中,就可以轻易发现的。

有好几年的时间,我觉得回去过年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并不愉快,这不是说我年年都在哀悼,而是我并没有找到「返乡过年」对我的新意义,过去返乡是为了给阿公阿妈看,而后来的追悼仪式都不是我能接受的,特别是脆弱的呼吸器官实在无法承受香灰,只能自己在心理反覆思想。我想,他们俩老,这一生有很多的故事,但是我知道并参与在其中的很少,所能写下的回忆,其实也不多,后来阿公阿妈的古厝整个拆掉了,变成阿伯家种菜的菜园,童年的回忆,又这样,缺了一角。

直到,我的堂哥堂姐表哥表姊们,开始孕育下一代,他们都是那么的可爱,跟我同辈份的堂表兄姊弟妹们,因为大家都是大人了,比较多共通的话题,我才又找回,返乡过年的开心感觉。我想,生命就是这样,不断的延续,也许我们总难舍过去的亲人,但生命并不因此而停止,总会不断的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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