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路作家》

| | | | 转寄

阿爸

索引 | « 前篇 | 次篇 »

夜半,一片清冷,偶尔车灯划过,市区又归沉寂。此时,有个中年人骑着铁马,穿梭在大街小巷,往返于火车公车站,寻找丢失的女儿。

当夜也是合该有事,隔壁赵家,搁在走廊上的脚踏车被偷了,一嚷嚷,整排教职员宿舍全惊动,各家忙着查点家当,哪知他查出的竟是睡在另一栋宿舍的四女失踪了。

事情的进展似乎充满了戏剧性,女孩被歹徒绑走,从此落入风尘……,不是说无巧不成书吗?事实的真相却是:涉世不深、完全不喑人间险恶的女孩,月考前夕书没念完,偷偷跑到附近同学家「开夜车」去了。

天刚破晓,悄悄溜回家时,才知大事不妙,自忖一顿好打铁逃不了了。哪知一声骂也没有,事情就这么过了。

我一直不知道阿爸当时是怎么想的?自己也以为早忘了这事。二三十年后才发现,这竟是自己心中的「大痛」。在我身为人母,在我和青少年女儿一起相处时,才越发察觉自己曾经是何等的无知。

小时候,家教之严,全宿舍之冠。家务事每个孩子都要分担,拖地、折衣、洗碗、喂鸡,全有个规矩。毛巾挂好后,下端两角必须拉得平平整整;东西用完一定归回原位。每天的家课,除了默写中英课文外,外加大小楷一篇,默写时,错一字抽手心一大板。在阿爸面前,兄姊皆噤若寒蝉,更别提我们这几个小跟班,只要瞪一眼,就知道一定做错事了。

阿爸严格准没错。有两件事我一直记得:

从小,阿爸就要我们清晨五六点,拿本书到家旁的大操场上早读。那时自己刚迈入青少年吧,有天穿件露着膀子的红花上衣,美滋滋的早读去了。回来时,阿爸一瞧,顺手就抓把伞往我背上抽。

又有一次,是个暑假,入夜了,我还和邻居在操场上聊天。回家时,阿爸正等着,用家里闲置的一根拐棍,没头没脑狠打了我一通。

很奇怪,我一直没有为这些怨过阿爸。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能够了解他打我,是因为我「爱美不怕流鼻水」、是因为我不注重内在美而只注重外在的虚浮。从很小,我就知道有「叛逆青少年」这回事,我似乎也可以了解他怕我和其他青少年学坏的心情。身为人母后,我常常猜想,当时他的愤怒,是否是一种惧怕的表现,害怕我走向他所不认同的「方向」?就像我现在对我的儿女常有的「矛盾」?

这么一位严格的父亲,却在那次失踪事件上,什么都没说。驽钝如我,当时只觉得侥幸,丝毫体会不到父母担心受怕、心意慌乱,女儿「失而复得」的心情。

阿爸就像大多数上一代的中国父亲,不大向儿女表露爱意。每回看到外子和三个孩子又搂又抱、有说有笑的打趣谈心,心里就涌起无限的遗憾。

印象中只有一次,阿爸过世前一两年的一个台风夜,电停了,屋外狂风骤雨,阿爸坐在他那藤椅上,搂着站在两边的我与妹妹。

再来就是暑假时,天刚亮,只要听见阿爸问:「谁要去散步?」我一定一跃而起,紧紧跟着,到家旁山岗、海边走一圈,一路上询问着各种植物花草的名称。

在我的印象中,阿爸一直都是个性耿直、是非分明的人。他明明是 B 型血,却有着 O 型性格。平时沉默寡言,孩子们在他面前,好似老鼠遇见猫。严格的家教,黑白分明的作事态度,在我的青少年期深深影响着我。他教导我们待人以诚,一个人重要的是内在的美,而不是外在的美。阿爸的身教,他的言行一致,我认为是让我在青少年时期不至失落的主要原因。

但是,仔细想来,我何曾了解过阿爸?我根本还来不及了解他,他就过世了。那年我才十五岁。

阿爸过世后,我找到他留下的《浮生六记》与《唐诗三百首》,自己这二十年在海外,无论漂泊到何处,一定将它们塞在我的行曩里。翻阅浮生六记时,我会想,阿爸是以怎样的心情在读这本书的?他柔和率性的「浮生」一面,我完全不认识。在那么严肃的面容后头,是他四女不了解的心灵世界。

小时因为舅舅从事新闻工作,总有电影院赠送的免费戏票。到了周末,一大家子浩浩荡荡的赶赴戏院,看了无数的中外名片。年纪太小,不记得听过阿爸评论任何剧情,只有一次,他说「梅岗城故事」中的女孩很像我。我想大概是因为那时我刚进入青少年,走起路来老喜欢抬着下巴不可一世的样子,和那女孩有些像吧!但这些都只能臆测永远没有答案了。阿爸生前无意中说过的话,许多到现在都还萦绕在我的脑海。他曾对人说我这孩子长得好,一根肠子通到底,我自己也就一直以直肠子为傲。

阿爸 1917 年生于福建永定。年少时,一心想读书,不愿承继祖父的裁缝事业,在得不到祖父的谅解及支持下,早早就远离家园,进入不愁学费的师范学校就读。听母亲说,阿爸每个月总是把学校发的膳食费省着,拿去买乐器、电器学着吹奏或拆修,三餐就以白饭配豆腐乳打发。难怪自我懂事起,总看到下班后的阿爸,不是坐在书桌前看书,就是钉钉敲敲的修这补那。

家中日式地板有缝,他买了木板,泡水晾干后,锯成一块块,钉成平滑齐整的地板。阿爸做的木工,连学校里的专业木工都称奇。

两间鸡笼子,我们称一间是大杂院(许多鸡都关在一起);一间是公寓,分三层,一间一间,每间住着一只会生蛋的母鸡,每间公寓的地板都有些坡度,生下的蛋自动滑出来,很容易捡。所有的鸡笼,都有个「活动便池」(一拉就可以拿出来清洗的活动板子。后来像这种设计的鸡笼就很普遍了,但想想那是三四十年前哪!)

印象中,还有一桩事令我难忘。当时摩托车才流行不久,他买了一部,上下班用,闲时不像别人擦个晶亮保养欣赏着,而是拆卸零件,试着摸清这玩意儿的「底细」。

阿爸强烈的学习心和求知欲,若能不虑衣食,会有怎样的结果?是否至少他能健康一些,长寿一点?是否他能将他一些奇特的发明造福别人。

说到他奇特的发明,我就想到「暖脚器」。他在空饼干铁筒里,东牵西引些电线,之后插上电,咦,真的就温温热热的,冬天将脚巴丫子搁上去,可舒服了(这又是三四十年前哪!)。家中阿爸自制的动物标本不少,其中两只翩翩如生的松鼠与河豚特别令我难忘。

阿爸由小中学老师、小学校长,做到师范专科学校讲师兼行政主任,去世前正准备副教授的升等检定。当时几乎每晚我们都围着摆满一页页论文的大床,按次序装订好。

今日回看,父亲对我影响最大的乃是「我不能无所事事」的过日子。这观念深深影响我,让我很难放松自己完全不做什么。我可以不做家事,但觉得应该看看书 (即使闲书也可以),应该学点什么我自觉有意义的事情,似乎日子稍作安排、计划,不随意闲扯、无所事事,就觉得踏实,有点意义。

十五岁时,对于父亲,充满着孺慕之情。父亲过世时,不过才五十二岁。我惊讶的发现,原来真有「死」这一回事。我开始四处寻找,寻找人生的真谛,寻找生命的意义,思考在那年龄仍嫌过早的一些问题。

30 多年过去,越来越能看透短暂的人世假象,抬眼望向永恒时,我似乎仍和阿爸继续对话着。


本文原刊于北美《世界日报》
欢迎参观作者的部落格:~ 展翅上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