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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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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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三朱姊南下彰基作胆管引流手术,那天晚上佑佑说:「龟龟,朱姊回来我们带毛倍菈去看她好不好?」我低头摸着倍菈,无奈地说:「可是医院不会让狗进去啊。」

昨天一得知朱姊是先回家休息,下周一才上医院,我们立刻跟诗亚约好今天要带倍菈去她家。但因为朱姊昨天开始发烧,为减低感染的机率,我们只让倍菈在客厅,轮流进房间和朱姊说话。

今晨祷告时我告诉上帝,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朱姊,求他让我见到朱姊时能行止合宜,说合适的话,有合适的表现。

朱姊房里没有开灯,阵雨过后微微的天光从窗户透进来,显得格外宁静。朱姊躺在床上好像一个病人,我好担心自己还没准备好,好想临阵脱逃。是躺在床上伸个懒腰的朱姊把我叫唤过去:「嗨~小龟~」她露出小孩子一样的笑容,就像平时的她一样。我好庆幸,谢谢上帝。

她把我拉过去让我坐在床边椅子上,说着中午没睡饱还有点倦意所以老黄不准她下床,说着现在的工作就是努力睡觉努力地吃,「和在办公室的工作差好多喔!」她像小孩子一样讲话,我却觉得这种语气与平时的她并无二致(顶多虚弱一点),她在我眼中一直像个小孩。

她说:「人的身体真的好奇妙喔,前一天还觉得好好的,然后忽然就出状况了……」我专注地观察她的神情,希望不漏掉任何蛛丝马迹,她说这话时双眼望着天花板,但似乎是穿透了天花板看到更高更远处。「所以我现在要把自己吃得胖胖的,才有力气打仗!」

她语气笃定地说完,转头看着我笑出来。接着愉快地说着她从前教的那班学生要来看她,那班学生啊是她毕业后带的第一班学生喔,一个班有72个学生耶,她让他们每个人选择一种方式操练国文能力:写日记、剪报、写书法等四、五种方法,结果有一半都选择写日记。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日记耶!我一个人要看那么多日记,简直把自己累死了。但也因为这样,我和这个班关系非常好。」

我问:「那他们现在都很大了吧?」

朱姊说:「四十五岁!我教他们的时候他们十二岁,我二十二岁!」我面露惊讶,朱姊笑得很得意:「我三十三年前就在教书了啊!」我回以微笑,其实内心却是抽了一下,惊讶于她今年才五十五岁……。还好她沉浸在她的回忆里,没有注意我。她又伸了一个懒腰、翻身朝向我,心满意足地看着我说:「啊!人生真美好!」是「赞叹」,不是「感叹」,她眼底没有一丝牵强,都是知足与感恩。

她接着又说起过去几个月去台南、嘉义等地服事,与多年好友相聚相叙的美好,我聆听着,一边在心里想着:她开始回忆她的人生了。但又有一股熟悉感,这好像也是平时的她,她平时就常常陷入美好的回忆,而且不吝于与人分享。

我和朱姊的相识并不奇特,校园同工来学校团契分享,天经地义。只因为我成大中文系是她同校同系的小学妹,她对我格外有情。那天晚上聚会结束后,她竟然就约我隔天早上在麦当劳吃早餐。后来有次她又来台南的福音营之类当讲员,她与大家一同搭游览车到营地,她拉着我与她同坐,一路上讲着她儿时的教会就是我大一去的颂恩教会,还有她的眷村童年等等(我就说她很爱回忆吧XD)。

我努力听她哇啦哇啦地讲,一到营地下车我就吐了。(拜托超晕的!)那次营会讲题与原生家庭相关,第二天晚上她讲完后我非常难过,去找她,她和我谈了很久,我如今还记得她告诉我的:「身上有伤口一定会痛,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如果伤口结痂了、痊愈了,就只会剩下疤。我们去碰疤,疤是不会痛的,对不对?」

后来,连我进校园文字部,朱姊都参了一脚。我看到行销企划和编辑的徵人启事后,写信问阿祥哥行销企划在干嘛,也打电话去问朱姊编辑到底在干嘛,据说她电话一挂掉就跑去跟阿祥哥郑叔叔说我是个人才,不要放过。(问题是我哪里是人才呢?她从哪里看出来的呀?XD)

自从礼拜一得知朱姊罹患胰脏癌,我就不时陷入回忆和泪水的浪潮中,很深很深的伤心,连看着倍菈都觉得她的眼神也是哀伤的。心疼、不舍,这样一个热爱生命的人,还有她和老黄根本是神仙眷侣……。

她说她自己面对罹病的事实是很坦然的,她觉得上帝很奇妙,似乎慢慢地在预备。但是对老黄来说没这么容易,老黄告诉她:「你不要勉强我,我没办法这么快接受,我还需要时间。」朱姊很能理解,她相信作为伴侣的一方一定更加困难,但她和老黄讲定,我们要非常真实,不要勉强,不要假装。

她说到一些在南部的好友纷纷致电,但都说不敢上来看她,因为一定会一直哭一直哭。她看着我,笑着说:「我都跟她们讲:『哭就哭啊,有什么关系?』然后就……」她讲到这里,我不禁打断她:「所以,朱姊,我们在你面前哭,没有关系吗?」她温柔又坦然地说:「当然没有关系啊!」然后立刻伸出双臂让我抱着她,我的眼泪爆炸般地流下来,我哭着说:「朱姊,我爱你。」她说:「小龟,我知道,我也爱你。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说再见啊,我不是遇到天灾,不是遇到横祸,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说再见。」她紧紧抱着我,没有放开。

那之后我们才又哭又笑地聊着关于我们俩的种种,我一边擦泪一边说最受不了她常常状况外,她不服气地否认,我说我在部门祷告会时这样讲,迷走啊耿硕啊好几个都狂点头,然后「举证历历」让她笑得乱七八糟不得不俯首承认。开玩笑我可是李小龟耶,任何搞笑的生活琐事在我的脑袋里是没有保存期限的。

我也坦然地告诉她,我好难接受这个事实,甚至没办法祷告,只能跟上帝说我太伤心了。「直到昨天下班,我坐在公车上想着你,忽然想起两个礼拜前你把我拉进你办公室,偷偷摸摸拿出《往事只能回味》的公关票要给我,虽然我没去成,但我知道那剧讲的是眷村的故事,我忽然为你能去看这出戏感谢神,因为在眷村长大的你一定很有共鸣。然后我看着窗外的阳光、山壁,也为美丽的阳光感谢神,因为你是懂得享受阳光的人;也为你曾经在山上住过两年感谢神,你说过你好喜欢住在山上的日子……。我忽然发现有很多可以为你感恩的事情,我终于找到一个比较正面的角度来想你,还有你生病的事情。」

对于我的「重大发现」,朱姊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因为黄哥就是这样带着我的啊,享受人生!我不知道上帝留给我多少时间,但我走了以后,你们要继续好好对黄哥喔!」讲到黄哥,朱姊这才语重心长地叮咛。最后,她补充说:「你看我现在很好、很坦然,但如果开始治疗后因为药物的影响变了个人,你们要记得帮我说几句公道话喔!我觉得那是不能勉强的,也没有必要勉强。」

倍菈大概觉得她费好大工夫才下山(我们拜托公车司机让我们偷渡倍菈下山,然后再转搭小黄),却没达到「山寨牌狗医生」的任务很可惜,所以开始在客厅吠叫。朱姊从床上爬起来,说:「来吧,我们去客厅!我这样躺着也没在休息,我要去看毛倍菈!」

虽然早上才帮倍菈洗过澡,但顾念朱姊虚弱的身体,加上又有新的访客,因此我们很快就告别了。佑佑很遗憾没和朱姊讲到几句话,我们牵着倍菈从师大一路走到万隆,我尽力转述房间里的对话,佑佑时而大笑,时而眼眶泛红,她也忆起她和朱姊的种种,我们都对这位奇女子赞叹不已。

她热爱生命,直视生命的美丽与脆弱,在生命的有限中,体尝上主的无限。她教我什么是回转像小孩,时时记忆人生旅路上的美好事物,以及「状况外」的人生哲学。喔,还有一点是我和佑佑共同的心得,她明明有那么多亲密挚友、紧密学生,却总能让人感到自己在她生命里有个重要的位置――我想,这不是我们自作多情,实在是她的生命宽广,足以容纳与她相交的许多肢体。

「若一个肢体受苦,所有的肢体就一同受苦;若一个肢体得荣耀,所有的肢体就一同快乐。」――哥林多前书十二章26节(引用上帝给迷走的经文,我们的这位肢体虽受苦,却更是个荣耀的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