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作家》

| | | | 轉寄

和好 ──《海角七號》教我的事

索引 | « 前篇 | 次篇 »



越來越覺得,生命教導我們的,就是「和好」這件事。

什麼是和好?和好包括了:人與自己和好,人與人和好,人與土地和好,以及人與上帝和好。

人常常是無法與自己和好的,特別是在這個講求速度講究競爭的年代,我們總是覺得自己不夠好,我們希望自己能力再強一點,做事速度再快一點,長得再英俊一點,臉蛋再美麗一點,說話再流利一點,國際觀再多一點;人也常常無法與人和好,我們與他人的關係,總是隔著一層假面具,見面會打招呼,卻從不讓人進到我們靈魂的內室,也不敢把自己的恐懼、擔憂與人分享,更不敢真正放開心胸接納別人與自己的不同,給予他人完全的包容,因為過往的接納與包容,已經帶給我們太多的痛苦;人與土地更是無法和好,這還不只是環境污染問題,更包括了我們與自己的家鄉,與我們的傳統之間是否能夠和好,因為現實問題,我們需要更新、更好的東西來幫助我們求生存,家鄉的一切只能被我們甩在腦後,傳統不能換飯吃,土地的價值只剩買賣。

也因為人與自己與他人與土地無法和好,人與上帝的關係一樣是支離破碎,我們內心對上帝充滿憤怒,責怪祂為何不把我們生得好一點?不把我們造得更有能力一點?不保護我們能在與人的關係中永遠不用擔心受傷害?也不賜給我們力量,守護我們的土地,而是讓外來文化吞食了鄉土的淳樸!

基督教的聖經,談的一樣也是和好這件事。從創世記上帝創造了亞當夏娃之後,人就不斷地開始與自己與他人與土地,最終乃至於與上帝分離。這一切都反映在亞當夏娃吃了善惡樹上的果子這個故事上,因為吃了善惡樹,他們有了判別善惡的能力,可是這個善惡並非是從上帝而來的善惡,而是他們從人的角度出發,所以為的善,和所以為的惡,他們用自己的善惡觀來評判自己、他人、土地、上帝,一次又一次在上帝的創造裡用他們的善惡觀製造分裂,這分裂最終導致的只會是滅亡。

挪亞方舟的故事便告訴我們,當我們用自己的善惡觀來劃分你我,給予評價,最後導致的便是人與人的分裂,這分裂將引來如洪水般的災難,只能靠我們與上帝和好,與自己和好,與人和好,與世界和好,方能渡過。這樣的和好,便反映在挪亞遵從上帝指示造方舟(與上帝、與自己),甚至不怕他人眼光、勸人悔改不要再製造分裂(與他人),以及最後與各種動物一同進方舟裡度過(與土地)等等的描述中。挪亞故事的最後,是一道橫跨天際的彩虹,上帝透過這個彩虹與人立約和好,透露出和好才是人類惟一的希望。

而正如「彩虹」,是電影《海角七號》裡面,非常重要的一個符號;同樣地,「和好」,也是《海角七號》裡一個非常關鍵的主題。

《海角七號》的故事,相信大家都耳熟能詳,電影描述台灣墾丁的某家飯店,為了招攬遊客,決定要舉辦一個盛大的音樂演唱會,並且從日本請來紅極一時的歌手。

然而,這舉動招來墾丁恆春當地代表會主席的不滿,認為外來文化擠壓了恆春當地人的生存空間,幾番爭吵下,硬是把這場音樂會暖場樂團的工作,改由墾丁當地人所組的樂團擔任。但是墾丁哪裡有夠格的樂團呢?年輕人都外流了,除了會拉月琴的老伯,就只剩下會吹笛子的小學生。臨危授命負責籌組這樂團的日籍公關友子,勉強找來了一個才剛回鄉台北失意的落魄歌手(阿嘉),一個指揮交通的警察吉他手(勞馬),一個機車行打工的鼓手(水蛙),一個推銷米酒的貝斯手(馬拉桑),一個只在教會司過琴的鍵盤手(大大),並要他們在短短的時間內,練習好兩首曲子上台,才不至於在日本當紅歌手面前開了天窗。可是,要讓一群彼此完全陌生的人,在短短時間內培養起默契,談何容易?有歡笑有淚水的故事,便在這群人摸索著籌組樂團的過程中,漸次展開。

同一時間,還有另外一個故事穿插其間,那個故事關乎一個二次大戰期間,因日本戰敗而不得不回國去的日本教師,以及一位恆春當地的姑娘(同樣也叫友子,小島友子)。日本教師原本答應要帶恆春的姑娘一起回日本,卻因為膽怯,在最後一刻拋棄了友子。愧疚的他,便於回日本的船上,連續七天寫了七封信,在信中向友子傾訴他的懊悔,如今數十年過去了,日本教師去世,他的女兒便決定將這些信寄給如今也是白髮蒼蒼的友子。上文提過的歌手阿嘉,正巧兼差當恆春郵差,他拿到了這些信,卻因為信上寫的地址是七十年前的舊址「海角七號」,而找不到正確的地點,無法將信傳送出去。

《海角七號》電影的一開始,映入眼簾的全是一群內心潛藏著憤怒的人。阿嘉在台北闖蕩了十五年,卻一事無成,帶著挫折沮喪回到家鄉,他的內心滿是憤恨,這憤恨更透過他將吉他砸在地上,以及回到恆春卻將自己完全孤立等行為傳達了出來;日本公關友子,內心一樣滿是憤怒,立志要當模特兒的她,老是被經紀公司操弄,天天做牛做馬有忙不完的事情,卻從不曾真正有機會一圓自己的夢想,在她眼中,恆春的人俗不可耐,只是她的跳板,偏偏又被迫要留在當地籌組樂團,內心的不滿清楚地寫在臉上;勞馬本來是警察霹靂小組的成員,但是生活作息不固定,讓太太離家出走,又因為值勤時發生意外,再也無法擔任霹靂小組的任務,只好回到恆春和自己的父親一起當交通警察,可想而知他內心有多少的憤慨與痛苦,也因此當他頭一眼看到阿嘉,雙方還一言不和就打了起來;除此之外,憤怒的人還有明珠、還有代表會主席、還有……。

仔細揣摩這些人的內心,其實都有個非常共通的現象,那就是無法與自己和好。這個和好,可能包括了對自己的缺乏自信(阿嘉曾問友子:「你真的相信我們這群破銅爛鐵?」),包括了對現況的不滿(友子恨不得立刻就離開恆春,去闖一番事業),包括了對過去自己的懊悔(勞馬對妻子的思念),然而在真實的生活裡,各樣因素又讓他們沒有一個管道、一個地方,可以把自己內心的感受全說出來,反而要處處掩飾自己的痛苦與創傷,害怕被別人發現,在不得不的情況下,他們只好藉著憤怒、孤立來偽裝自己。他們把自己保護在自己所堆築的高牆後面,免得再次受傷害,但也因此與外面的人事物全隔離了起來。一個無法與自己和好的人,是無法與他人真正和好的,甚至,會覺得外面的世界全都回過頭來要跟自己唱反調,友子便曾瞪著天上彎彎的月亮說:「連你都要嘲笑我!」


這也是為什麼,樂團的一開始,火藥味十足,大家都很憤怒,也都互看對方不爽,常一言不和就吵起來,結果每次練習都鬧得不歡而散。但是其實,大家的內心都是渴望與他人、與自己和好的。好比阿嘉,三不五時就跳進海水裡,整個人漂浮在海面上,讓海水緊緊地將他環繞,正表達了他是何等希望自己在現實的生活中也能被人擁抱,被人肯定,只是他說不出來――不敢、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幸好,事情有了轉機,因著一次恆春當地的婚禮,大家齊聚一堂喝喜酒,幾杯黃湯下肚,膽子大了,神智不清了,原本內心的防線開始動搖。喝醉的勞馬,拿著自己和太太的照片到處跟人說自己很愛她,這背後其實反映著勞馬自己內心的懊悔,沒想到,那個十歲鍵盤手大大,聽了勞馬介紹完他的照片之後,在勞馬的頭上親了一下,剎那間就看一個大漢子,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出來,原來勞馬渴望的就是被原諒、就是被接納,他需要有人告訴他,過去的事都被原諒了,不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是被愛、被接納的。

喝醉的友子,一樣掙脫了自己給自己的束縛,她在阿嘉面前大吼大叫,但也同時一而再地反覆問著,為什麼阿嘉一直要在樂團裡跟她唱反調,一直欺負她,友子哭喊著希望能完成自己的任務,她希望阿嘉能幫她;至於阿嘉,他終於發現過去的失敗是如何讓他將自己封閉起來,這樣的封閉甚至在無意間傷害了別人,讓別人痛苦,阿嘉本無意要欺負友子的,他是因為內心的憤慨,對自己的不接納,覺得自己一事無成,是「破銅爛鐵」,他承受不住,才透過外表的冷漠與無情表現出來,他開始發現這樣下去是不行的,而他也發現,友子愛上了他,愛上正逢人生低潮的他,原來,再落魄、再軟弱,自己還是有值得欣賞的地方,遮遮掩掩一點用也沒有,還不如坦然承認自己的失敗,在他人的愛中重新出發。

我們可以說,是馬拉桑的小米酒,讓這些人有了改變;但真正讓事情出現轉機的,是他們終於願意放下心防,將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讓對方知道,透過這樣的坦白,信任便在他們中間滋長,而因為信任,他們開始注意到彼此之間的情誼,發現原來對方也是疼惜我的,也是接納我的――他們發現了愛。於是乎,他們在互相的信任下,一同面對了與自己和好、與他人和好的過程,基督徒心理學家克萊布曾說:「神將無形的養料置放人心理,這養分有力量預防、醫治心靈的疾病,祂希望人們透過『連結』的關係,分享這力量」,我們也在《海角七號》的樂團裡,看到了連結所帶來與自己與他人和好的力量。

說也奇怪,當自己能夠與自己和好、能夠與他人和好,這個世界也就開始變得友善,不但自己有能力去關懷土地,土地也開始為我們帶來回饋的力量。在這些樂團成員無法與自己和好的時候,他們甚至是連自己傳統的樂器都無法和好,覺得過時,然而,一旦他們學會了與自己和好,傳統的樂器也開始有了力量,甚至到了最後上台演出,他們一字排開,拿起家鄉最傳統的樂器開始彈奏,一樣能為觀眾帶來感動,能將最美的音樂呈現出來。

當然,與土地的和好,不只是與樂器和好而已:友子越來越喜歡恆春,還去買了原住民各式各樣具象徵意義的祖靈項鍊,送給每一位團員,表達她對他們的欣賞──這些團員在過去,可是讓她連正眼都不想瞧上一眼的;阿嘉兼差做郵差的工作,本來做得意興闌珊,就算是那七封要寄到「海角七號」的信,雖挑起他的好奇,卻也燃不起他的動力,然而在開始慢慢與自己和好之後,他醒覺到當郵差的重要(每一封信的背後,都代表著一次和好的可能),也終於找到「海角七號」,將信送給小島友子。

談到小島友子,雖然整齣戲裡,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奶奶戲份不多,甚至是連正面都不曾出現過。然而,當阿嘉小心翼翼把信放在友子奶奶旁邊,讓友子奶奶自己去發現這封信的時候,我卻覺得這是整齣戲裡最有深意的一幕。在我眼中的小島友子,她手上的每一個皺紋,她頭髮上的每一根白髮,代表的都是最深刻,也最雋永的「和好」精神。

被遺棄在墾丁恆春,她的內心一開始一定也是憤怒的吧!也是覺得整個世界都與自己作對的吧!然而,我相信,經過了七十年的時間洗禮,這些憤怒,早就如過往雲煙,她整個人的生命已經與恆春連結在一起,將自己的青春全都獻給了這個「國境之南」,她學會了「和好」,這「和好」是最難的和好,也是最不容易的和好,她與自己的土地完完全全地和好,也與過去那段遭遺棄的過往和好。透過這位友子奶奶,或許導演正在告訴我們,生命是一堂不斷學習如何和好的功課,我們要一直學到老,甚至是學到如何與死亡和好。

《海角七號》是一部動人的電影,每一個場景、每一個人物,甚至包括每一首歌曲(《野玫瑰》的被刺傷也要採、《國境之南》的膀臂、《無樂不作》的世界末日倒進狂熱),都在訴說著如何與我們自己,與我們身邊的大地和好,這樣的和好不容易,因為我們要先面對我們最不敢面對的自己內心,與過去所受過的傷害、過去嚐過的失敗,一個一個和好,方能有力氣往外延伸,與他人和好,與土地和好。

記得《海角七號》的海報上,有過這樣一段文案:「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封寄不出的情書,不管是寄到天涯,還是……《海角七號》」,的確,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著某種濃濃的情意、濃濃的思念,我們多麼想把這些東西寄出去,寄給那個同樣也在我們心中,但是卻因為過往各樣傷害與挫折,如今用高牆偽裝掩藏起來的脆弱自己――那裡,是我們每個人的「海角七號」,一切生命「和好」的開始。而上帝,也正等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