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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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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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相信總有一天祂會勃然大怒的把他轟走的。雖然這事昨天沒有發生,今天沒有發生,明天也沒有要發生的跡象,但是必定會發生的,總有一天。

所以,每當他因祂原諒了他的過犯而深深感恩的時候,常會有個哆嗦從他心中升起,他的感恩於是就會變得有一些保留,臉上的喜樂也會稍稍褪色。這個哆嗦在一般時候並不會出現,他又絕少犯錯,所以他撞見這個哆嗦的機會並不多,再說,這些保留和褪色到底也只是一點點而已,比起大多數人,他是認識祂很多的,他知道祂確實是愛他的(只是有一天祂會勃然大怒的把他轟走),所以他並不以為意。每天早晨,他都哼著喜樂的歌出門,黃昏,哼著喜樂的歌回家。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

一個秋初的黃昏,房東來敲他的門,說他兒子全家就要從國外回來了,這個房子要給他們住,希望他能另外找房子。他在這個房子住了二十多年了,房子裡的所有擺飾,院子中的所有花草,全都出自他的手,並且他和鄰居們處得也親愛,要搬離,實在捨不得。知道了他要走,上週張家夫婦送了他一個花瓶,這花瓶是他們心愛的;昨天李先生送他一件大衣,這大衣是他心愛的;今天王小妹妹送了一個貝殼給他,這貝殼也是她心愛的。大夥兒都把心愛的東西送給他,因為他們愛他。他們把這些心愛的東西送給他的時候,都流淚了,當然不是因為捨不得那些東西,是因為捨不得他,從他二十多年前搬到這裡開始,一直到現在,他總是這麼和氣、善良、慷慨、熱心、溫暖啊,他也流淚,因為他也是這樣的捨不得。

再如何捨不得,時間總會過去的。秋末的時候,他開始把牆上的畫拆下,把架上的書取下,把櫃裡的衣服折起。有一天他想看看閣樓上有什麼,但是就在他要提腳上樓的時候,他感覺到了那個哆嗦。這是件奇怪的事情。以前他有這種感覺的時候,都是在他犯了錯、經歷祂的原諒、深深感恩的時候,從來不曾這樣憑空來的。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於是他轉過身來,決定先去整理房子的其他房間。這期間,陸陸續續一直都有人來和他表達依依的離情,包括早就來過的張家夫婦、李先生和王小妹妹。他雖然數不清誰來過幾次,但都十分珍惜這些親愛的時光。他學問很高,卻親切溫暖,這是另一個街坊鄰居捨不得他的原因。

有一天黃昏,所有房間都整理好了,他真的得去看看閣樓上有什麼了。這次,他才走向樓梯,裡面就開始哆嗦起來了。他還是不喜歡這種感覺,但是明天就要搬了,不能不整理的。他一階階踏上樓梯,那感覺越來越強。閣樓不大,頭才探上,就把所有東西都看盡了,都是些他早已不再著迷、卻也捨不得送人的書和畫,以及一些他年少時候所愛的東西。他一箱箱的抱下樓。在閣樓上上下下的時候,他不斷告訴自己,所幸這些東西原本就已經裝箱了,不要多久就可以整理好了,真是感謝神,是的,神的恩典實在數算不盡啊,祂是慈愛的、憐憫的、良善的,喔,祂是信實的、公義的,信實的、公義的……。他並且哼起歌來了。但他心中依然哆嗦。

搬著搬著,他似乎有點明白為何過去當自己犯了錯、經歷祂的原諒、深深感恩的時候,心底會冒出這樣的哆嗦了。他似乎有點明白了,一點一點的。但是他又不太想確確實實的明白。一段時間過去之後,他在最後一個箱子旁邊坐了下來。他實在不想明白啊。他坐了一陣子,吸一口氣,決定打開箱子。然後,他很不願意的看見,箱子裡面真的有一把刀!那刀夾在許多本書和箱子邊邊的中間,安安靜靜,不言不語,但確實存在。確,實,存,在。可是他一點都不喜歡這是真的。他也一點都不想明白這把刀和他的那些哆嗦的關係啊。這刀是二十多年前放進來的,那些哆嗦,神總有一天會勃然大怒的把他轟走,就是今天了,他知道。他多麼希望能夠不必明白那些哆嗦。

事實並沒有因為他不想明白而有所改變。是的,他曾經用這把刀子殺死一個人。血流滿地的。

「就是今天了,對嗎?」像個等待處決的犯人。

「傻瓜,不會有這麼一天的。永遠都不會。」祂的聲音依然溫柔、依然慈愛。那哆嗦立時就退去了。然後他就哭了,眼淚滴在地上,一滴,又一滴。

隔日他在街坊鄰居的歡送下,離開了。無論是這些舊的街坊鄰居,還是新的,都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有過這些哆嗦。事實上,後來連他自己也忘了,因為自從那個黃昏以後,這些哆嗦就不再像影子般的站在他的感恩後方注視著他了。

(原载基督教論壇報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