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虞韵琴 2012.12.30
「我跪下时是会死之身,站起来已是不朽之人。」引自The life of Pi原着
看过少年Pi的书,圣诞夜终于得闲和老爷买票进场看了3D版的少年Pi。当我还在电影极致的美感经验里,很久不曾上电影院的老爷便说:「那只老虎就是Pi的神,一位捉摸不定、会伤你的神。」女儿的观后感是「少年Pi 让我们重视生活中的每一种恐惧。」也有人回应说「不要怕像神一般的敌人。」这个电影还真是有许多空间供人解读。
真相只有一个,为何需要两个版本?
Pi为要解释真相,向调查他的日本保险公司职员,提出了两种版本的故事。Pi问加拿大的采访作者,相信哪一个版本的故事时, Pi其实已经表述了自己的宇宙观。残酷的人类相残版本接近真相,但真相使人的道德良知濒于崩解;与猛虎共存的版本不可思议,近于寓言故事,故事中传达了Pi的情与理,处理如何放下与活着的哲学,给人无限遐思的空间。
一个以极端理性面对生死存亡的现实故事
电影里其实对pi的宇宙观着墨较少,不若原着说得详尽。所以也有人认为看完李安的版本,感受到的「是一个有关生存、放下与告别的故事」,而不是一个「找到上帝存在」的故事。
不少人都认为李安加深处理了「放下与告别」的情感元素:Pi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初恋、失去了理查.帕克,但他存活下来了,必须往前走。人生有无数的分别、就是要不断的放下,电影里的Pi如此说,但让他最难过的并不是失去,而是不曾好好「告别」。
我感受最多的是Pi以极端理性面对生死存亡的部份,有具体的现实感。因为原着并电影都以极大的篇幅描述Pi面对生死存亡时,需要唯意志理性元素的全面启动。Pi回溯父亲对他的训练与教导,包括严格的游泳训练、与猛兽相处的基本常识、甚至父亲一面不反对他追寻自己的信仰,同时又坚持要用理性来思考人生。善于营生并投资的父亲以极其残酷的现实感来训练这个爱沈思冥想灵性,却缺乏现实感的儿子:要他清楚区别,把动物当作动物,而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的自我反射。
而在原着中对驯兽师如何训练野兽有很详细的着墨;在茫茫大海中,倚赖求生手册详细的提示,更是Pi在求生的恶水中,学习如何以清醒的理性面对无情的自然,并与「心中的猛虎」共存的要素。
以浪漫的宇宙观来诠释我有权利活下去的哲学
(1)神即内在的精神力量:印度教称智性的宇宙为「大梵」,大梵不仅显示于众神身上,也显示在凡人、动物、树木、一把泥土上,因为万事万物都带着佛性。认为「生命的真相就是大梵,指精神本质的自我,亦即我们内在的精神力量,与称为灵魂的东西毫无二致。」Pi承袭自印度教宇宙观的泛神论承认有神,而他自幼心中便崇敬爱慕这位神。在浪漫的泛神观里,神明幻化在大地无穷的面目中,宇宙中各种元素和谐相处,成了一家人。(引述自The life of Pi原着)
(2)变幻莫测的神:引领Pi留着泪感激幻化在鬼头刀鱼身中的神明来滋养他;当他失去所有的补给品、一无所有、对生存彻底的绝望时,泛神观中的神明会幻化成供他休憩喘息的岛屿,然而到了夜里,因为对自然的畏惧,莫测的神明又幻化成会吞噬人的食人岛屿。
(3)脆弱易伤的神:其实Pi彻头彻尾是印度教的灵魂,因为印度教的神观其实不排挤其他的神明,反而是觉得其他独一神论的信仰太专断。Pi愿意受洗,亲近基督教的拿撒勒人耶稣,原因是「他是一尊很像人的神」,他对基督为人受难的真义不了解,却挥之不去基督受难的印象,这个受苦牺牲又很像人的神,被Pi视为神参与了脆弱易伤人类的苦难。
(4)自我投射的神:Pi试图从环绕他的宇宙万物的暗示中架构出他所认为神的图像,其实这些图像往往反应了他的自身。这个神可敬可畏、捉摸不定,与你对恃,随时可能吞灭你…源自他对未知的处境深层的恐惧;神的另一面是幻化为万物,自我牺牲喂饱饥肠辘辘的众生则源于他现实的索求。印度教与佛教中,都有王公贵族牺牲自己救苦救难,喂饱众生的故事。Pi在暴风雨与闪电雷击的茫茫大海上,一面激动地向可畏的上帝献上至高的礼拜;同时在每一次幸存的经验里,感谢各种神明的牺牲并赐予,完成他的需索与召唤。
(5)捉摸不定的神:与猛虎的共存,的的确确给予了他求生的动力,当说到猛虎头也不回的离开他时,成年的Pi留下眼泪来。幼年时父亲训练他面对野兽的方法时,曾提到人对动物有不当的自我反射:「有一种动物比人类更危险,就是人类总是会把自己放在一切的中心,这才是万事的祸根。」Pi在恶水的生存挣扎中不断的要与「心中的猛虎」紧张的对恃,同时也相互倚赖,必得驯养这头心中猛兽,指人与自己的兽性必得和平共存,成了Pi在恶劣环境中的存在哲学。
(6)找到不朽的自身:当加拿大的作者选择跟随Pi与猛虎共存的版本时,Pi认为他是跟随了「上帝」。其实这位上帝绝不是基督教的上帝,而是Pi个人的上帝。如果你也选择了Pi与猛虎的版本,我不能称你为跟随了上帝,只能说你跟随了Pi的哲学,尊你为充满兴味的哲学家。因为与猛虎共存的说法,是人对挣扎求存之现实感强烈的觉悟,是争取「我有权利活下去」哲学。至于Pi能驯服这头猛虎,甚至认为猛虎已经远离了自身的说法,与基督信仰揭露了人罪恶的真相,只能完全倚靠基督救赎的概念则甚远。我认为这部小说真正要表述的是Pi泛神观的最高境界:「我跪下时是会死之身,站起来已是不朽之人。」这个部份,电影传达的较为含蓄,只有点到为止。
基督信仰隐藏与显现的神
(1)对神圣同在的渴望:在人的里面本来就藏有一种对神圣同在的渴望。这个神秘的感受透过李安的运镜表达的十分极致。这是一种既非理性亦非道德的认知――认为有某种大于人类自身的存有影响着他们的生活。人们自然地被这可畏的力量吸引、也在这力量前自我贬抑。
(2)上帝具两种面向:基督教的信心其实也包含着上帝具两种面向巨大的张力,因为所有的人必得诚实的面对生命中体验到的上帝显然不同的面向――隐藏在大自然里面的上帝,莫测高深,威严可畏;而故事中Pi不能理解的是显现在基督面容上的上帝,太脆弱易伤,完全像个平凡的人。Pi以极端疯狂的浪漫来崇敬幻化在自然界不可捉摸的上帝,同时以极端的理性来面对自己心中的猛虎,他倚靠的是理性与人类求生自足的机制,而不是基督赦罪的恩典,因为他并不认识为他钉十架的这位神。
(3)信心注视着十字架:基督徒如何面对胜过隐藏与显现的神这两端的张力?面对人生残酷的真相,理性的认知走不下去的时候,基督徒并不需要一个被驯服之孟加拉虎的版本来合自己的理,基督徒能以接受生活现实中所存在的真实矛盾,是因为信心的眼睛注视着十字架上的真神――那亘古常在者竟屈身的那么低微,被裹在寂静与悲伤的肉身里,这是道成肉身的奥秘,宇宙的创造者进到人性最深的苦难中,饮尽苦杯,以全然的爱饮尽自己最深的痛。
这个理性不能测度的,与神建立的信心关系里,现实中难堪的矛盾会自动化解。因为信心不寻求一套合理的哲学公式或故事情节来理解上帝;信心知道我们可以在自然的奥秘和人性的黑暗中找到那只钉痕的手:这只手会抓紧我们,并引导我们走出漫漫的暗夜。(隐藏与显现的神,参考自Robert Korb, The Christian fait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