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學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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蔗渣板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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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爺是王八蛋嗎?

馮小剛導演的《唐山大地震》最震撼我心的台詞,就是當鏡頭以俯瞰角度,映著一位母親站在已成廢墟的家園上,在以為全家罹難後,仰天怒吼:「老天爺,你王八蛋!」所有關於苦難的神學討論,其實就是一個圍繞著老天爺是否王八蛋的討論。不過當我們將「老天爺」換成耶和華、上帝、耶穌等字眼,很多基督徒就受不了,感到冒犯、褻瀆。但人窮則呼天,身處苦難者罵老天爺是王八蛋,並不希奇,也值得同情,我們千萬別因「護主心切」而否定,以至指責受苦者的真實感受。

朋友多年前向作家高行健傳福音,飽經憂患的高先生說:「人生太苦,很難信主。」朋友說:「就是太苦,才要信主。」我認同後者,諒解前者。太苦,有時真的很難信主,所以亞古珥求主:「使我也不貧窮也不富足;賜給我需用的飲食,恐怕我飽足不認你,說:耶和華是誰呢?又恐怕我貧窮就偷竊,以致褻瀆我神的名。」(箴三十8-9)

保羅說:「我知道怎樣處卑賤,也知道怎樣處豐富;或飽足,或飢餓;或有餘,或缺乏,隨事隨在,我都得了祕訣。我靠著那加給我力量的,凡事都能做。」(腓四12-13)但對蔗民來說,現實卻是,我們既不擅於處卑賤,也不擅於處豐富;或飽足,或飢餓;或有餘,或缺乏,有事沒事,我們都容易失卻方寸;面對那沉默寡言的上帝,更茫然若失。

有些人認為苦難的存在與上帝的沉默,正好證明上帝是不存在的!別說不信主的人有此論斷,連信主的人也難免滿腹狐疑。

勉強自己繼續相信

如何跨越這疑惑呢?真真不容易!疑惑可能一直存在,你只能遊說自己:一個上帝不存在的世界,比一個上帝沉默的世界更加可怕。

然而對蔗民來說,那種「誰該死誰不該死」、「為何上帝要容許苦難」、「苦難有何啟示」、「有苦難是否代表上帝就不存在或者上帝是邪惡的」,諸如此類的神學問題,往往不是他們真正所關心的。不是不問,而是他們所圖的,其實是一個能讓他們在苦難中撐下去的說法,至於這個說法是否經得起知識分子的批判,並不重要。蔗民信仰,往往如是。

也有些人,死中求生,連個說法也不需要。小說《活著》(余華著,電影版由張藝謀導演、葛優主演)就講出小老百姓在充滿天災人禍的世界裡,如何苟且偷生、委曲求全。為甚麼那麼多苦難?不知道,也沒想過要知道,反正逆來順受。為甚麼要生存下去?不知道,也沒想過要知道,反正好死不如賴活。生存,就是為了生存下去。

至於我這種屬於九型人格中的快樂主義者,整天嬉皮笑臉,從小就被批評為輕佻、膚淺、不認真。所以抱歉說句實話,人間的苦難不會太長時間影響我的心情,也不會使我質疑上帝的正義與存在。當然我也需要一個說法,好讓自己安然苦中作樂。

信仰陷入失語時

我處理苦難的邏輯很簡單。首先,我不會因為苦難的存在而否定上帝的善良,因為一旦假設上帝是邪惡的,就會出現更棘手的神學問題:為甚麼人會比上帝更善良、正義、正直、有智慧、有愛心?這個問題的棘手之處在於解釋的責任落在我們身上,變成我要解釋為甚麼自己會比上帝更善良、正義、正直、有智慧、有愛心?難道又要搬出那套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的理論套在上帝身上?有無搞錯?!

所以,蔗民是在相信上帝是善良的前提下,關心苦難,尋求啟示;即使答案費解,也不致對上帝咬牙切齒。

其次,苦難的存在雖然使人質疑上帝是否存在,然而一旦上帝不存在,人就無法確立其獨特性。面對無垠的宇宙,想到人類對大自然的破壞,就感到人類不過是地球的寄生蟲以至害蟲。於是,一場地震使整條村的人都死了,跟你殲滅家裡白蟻穴那種生靈塗炭的程度,根本沒有分別。我們問「大水氾濫時如何自處」,就跟白蟻問「殺蟲水(殺蟲劑)氾濫時如何自處」意義相同——就是同樣沒有意義。你認命吧,上帝不存在,人命就跟螻蟻一樣賤!

如果上帝不存在,災難時,人類要選擇雪中送炭還是落井下石,就變成道德品味的抉擇,而不是無上的道德命令。然而,在每次災後自發性救援義工當中,我們發現,有信仰者的比例都是偏高的。面對特大的災難,我們往往陷入信仰失語症,不知如何解釋上帝仍舊正義。也總有不少人急於以口舌來否定上帝的存在。我們只能以行動來踐履上帝的慈愛,見證上帝仍舊在場。面對天災人禍,相信上帝存在,比起否定上帝存在,能夠更有效、更有意義地幫助受災者渡過逆境。

當然我們不一定要選擇基督教信仰,不過像我這種從民間宗教改信基督教的人,早已厭倦了民間宗教充滿咒詛的信仰形態。我看我媽拜神多年,卻沒有得到心靈平安,只不斷擔憂會否在這事上或在那事上觸犯禁忌招來懲罰。基督教是否「靈驗」、如何「靈驗」,可以再作討論,但至少這個信仰強調上帝要拯救人、賜福人,將這個世界撥亂反正。

以屈求伸的蔗渣板

我認識一位姊妹,兒子生來有點問題,身旁的朋友慫恿她去泰國拜白龍王。她的信心有沒有動搖過呢?有的。她最後有沒有去拜白龍王呢?沒有。但不是因為上帝出手醫好她兒子,或者她證實白龍王不靈驗,而是思前想後,她感到相信上帝或許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改信其他宗教信仰應該是一個更壞的選擇!至於她的推論過程是否合乎邏輯辯證,容可再議,反正她就是這樣一年一年撐下去、熬下去。兒子的情況沒有甚麼改善,她的信心也不足以上台講那種「苦難是變相的祝福」之類的見證。但她大概不致否認,生活中仍有點點滴滴的恩典,使她可以勉強自己繼續相信。最終是信仰守住了她,還是她守住了信仰,實在很難說。

她就是個典型的蔗民信徒,生命的強度、靭度皆有所不足,卻遭逢那挪不走、減不輕的苦難;彷彿力不能勝,卻一直撐住。與上帝愛恨交纏,一方面抱怨上帝不施援手,慨嘆神蹟稀少;另一方面也從信仰裡支取力量,渴求與主連合。日子就是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度過,情況時好時壞,心情時好時差,靈性時高時低。小勝後大敗,小敗後大勝,就好像看電視劇,這一集陷於谷底,下一集絕地反擊,再下一集樂極生悲,再來一集則否極泰來。結果是喜是悲,端看故事要在哪一集停止。由於反來覆去,乏善足陳,現實世界的鎂光燈絕少向他們投射。

我們都見過蔗渣板書櫃,比起實木,蔗渣板真的很糟糕,承托力不足,很容易就彎曲下墜。但很奇妙,蔗渣板無論如何彎曲,卻從不折斷——起碼我所認識的人都沒有看過。何況我們都懂得,待蔗渣板彎曲至某個程度,就會把它上下倒轉來使用。然後,就是一連串「下墜—倒轉」的過程,沒完沒了。

上帝的沉默寡言,使我們難以得悉祂為何沉默寡言。然而上帝若真實存在,我斗膽說幾句話:可以當實木,沒有人想當蔗渣板,可以當信心英雄,沒有人想當小信的人。在信心英雄享受其因信心而得的獎賞時,那些在不信之中仍勉強自己繼續相信的人,何嘗不是上帝眼中的瞳人?有信心的人有信心,當然是恩典,當然是榜樣,當然是鼓勵;但有信心的人有信心,亂用一點語理分析來看,有何稀奇?沒信心的人勉強自己繼續相信,才是對荒謬人生的一種反擊,勉強也該算是神蹟吧!這何嘗不也是對其他失去信心者的安慰與聲援?

人世間很多的問題都又大又難,我們只能在沒辦法之中找辦法,只能在不信之中勉強自己繼續相信,如同那位兒子被污靈附身的父親,向主喊叫:「我信;求你幫助我的不信!」(可九24;和修版)對受苦者來說,或者很難認為相信上帝是「最好的選擇」;但相信上帝,總不會是更壞的選擇吧——這是我這個不濟事的傳道人,面對受苦者時,尚能安心說出口的話。

人生有時就像塊蔗渣板,不堅固,卻實用,不斷死撐,反正撐到歸西就上天家。

校園雜誌 2014/3、4月號∣56卷∣No. 2

本文與《校園雜誌》合作